東京,文學館之城 (聯文201504)

   
  人們大多知道,日本寺廟古蹟最多的地方,當屬奈良京都一帶;但人們大多不知道,日本文學館最多的地方,就在東京。光是東京都內的文學館,或是文學藝術相關紀念館、圖書館等,大大小小加起來,總共就有八九十間,另外,還有許多作家之墓與舊居跡,不勝枚舉。換言之,東京可謂是一座文學館之城。這些文學館,有綜合性質的,也有紀念作家個人的,從古典到現代,不一而足。而且。其大多離熱鬧市街或是車站不遠,或甚至有些就直接座落在商業高樓大廈裡或都市住宅區內,觀光客在吃喝玩樂、悠遊都內大街小巷的時候,可能就已不經意路過了某位文學大家的文學館。
     
追尋現代與自由之魂:森鷗外紀念館
  
  森鷗外紀念館就位於文京區千駄木,正好在著名景點「谷根千」(谷中、根津、千駄木)區域內。從千駄木車站一號出口出來後,從團子坂下爬至團子坂上,過紅綠燈後再走幾步路,看到左手邊一棟灰白色的建築,便抵達了目的地。此館是由森鷗外晚年舊居「觀潮樓」改建而成,建築外的小庭園仍維持明治以來的樣貌,建築體則於二○一二年大肆改建,成為清水混凝土建築,而建築的外壁貼上磚瓦後加以削磨,試圖營造出森鷗外留學德國時,當地街道的氣氛。
  
  紀念館金屬灰的自動門極大極氣派,門開的那一剎那,展現了強烈的德國現代工藝風格,也讓人不禁將之聯想到森鷗外的形象與性格;步入大廳後,則會訝異於建築內的空間竟然如此寬敞。館內一樓除接待購票櫃臺與販賣相關文物書籍的紀念商店之外,後頭還有能欣賞庭園的咖啡廳。展示聽則在地下一樓,若抓準時間,還能參加專人導覽;至於紀念館二樓,則有不時舉辦各種活動的講座室,以及藏有鷗外著作與研究資料的圖書室,對相關研究者來說提供了十分完備的研究資源。若選擇獨自參訪,購票後,遂步下幽深的階梯,彷彿一步步踏進那神秘的作家之心;甬道前方,展示的內容,則包含了作家生平,相片,小說、雜文與短歌等作品手稿,雜誌等文學活動紀錄,以及與其他文學者的書信往來等等,展示動線最後還有影片放映室,整體而言是以各種不同媒材讓人更加理解森鷗外這位明治時期的大文豪——或許,在參觀以前,只知道他的小說如《舞姬》,只知道他曾留學德國,以及曾擔任陸軍軍醫等等,這些片段,似乎帶有了些軍國色彩;然而,參觀以後,才真正能體會他的文學活動多麼多元,包含晚年的歷史小說、翻譯、戲曲與詩歌,才會知道原來他也曾這樣強烈主張:「國家若妨礙學問的自由研究以及藝術的自由發展,是不會強盛的」。
  
文學的馥郁韻味:江戶川亂步文學館
  
  大抵,好的個別作家文學館都符合這幾項條件:文學館所在地與作家生平有淵源、文學館的整體風格與作家形象能相呼應、館藏豐富能使作家的樣貌立體,云云。森鷗外紀念館是個相當不錯的範例,既凸顯了作家最具代表性的特色,也展現了代表性之外的不同面向,走過一圈,頗能感受到那明治時代具有豐富文化教養的、令人肅然起敬的文人形象;與之相對的,或可舉江戶川亂步文學館為例。
  
  更精準地說,該處其實是「舊江戶川亂步邸」。從繁華熱鬧的池袋西口步行約十分鐘左右,再轉入巷子內即可抵達,一旁比鄰著立教大學之一隅。二○○二年,亂步遺族將此建築連同藏書資料等,一同捐給立教大學,該大學遂開始整理並加以保存,至二○○六年,則將此處設立為公開紀念亂步之場所,同時也在此設置大眾文化研究中心,對亂步留下的文化遺產以及大眾文學進行研究。
  
  相較於文京區的安寧,雖然亂步邸位於巷弄又在學校旁,卻仍漂浮著池袋那種喧囂的氣息,同時,亂步邸前那狹小且植滿樹、又因而顯得更狹小的庭園,則與四周隱約形成某種張力,也彷彿象徵著這位大眾文學作家所帶有「和而不同」的獨特性格;再者,又與森鷗外紀念館相對的是,此處未經改建,保留了江戶川亂步居住時原原本本的面貌。在兩旁庭樹的簇擁下,循仄徑前行,纔抵達房屋玄關,現今此處擺設書櫃書桌,陳列亂步相關作品手稿、初版書籍與各種資料;再沿一旁小路繞到屋後,亦能從中庭望見屋內大廳的擺設:沙發、壁爐、雕花書桌與老式電話等,西洋風格強烈。旁邊的房舍,則設置櫥窗,窗內同樣放置亂步文學相關資料,並有無聲動畫播映。
  
  而舊亂步邸的重頭戲,則是位於主屋後頭的「幻影城」。幻影城乃亂步替他的「土藏」(即倉庫)所取的名稱,該建築高兩層樓,烏黑無窗,透露著詭譎的氛圍;而裡頭,則堆滿了亂步的藏書。過去日本的文化人多有藏書,也有此種土藏,然而完整保存至今者極為稀有,這也是亂步邸「幻影城」何以珍貴之因;可惜的是,該處並不開放參觀,僅能在一樓厚重的黑鐵門外,隔著玻璃窺探架上那一冊冊古老的精裝本,以拼湊亂步創作的資源為何。書的類型,包含了西洋的各種文學書籍,日本文學,以及犯罪相關的書籍與資料,這不禁讓人想像七八十年前,亂步可能就是穿梭在這重層書架間,找尋他所需要的檔案資料,而那個角落,亦可能就是亂步低頭瀏覽書籍時忽然得到靈感的所在。至於二樓的藏書,據說保存了江戶時期的古籍,以及亂步自身的創作。
  
  概言之,舊亂步邸並未展示特別豐富的資料,但卻難得地保存了作家生活環境的情狀,同時,這也是少數可自由參觀,不收門票的文學館,故若旅遊至池袋,不妨繞道此處一探。需要注意的是,此處僅禮拜三、五的早上十點開放至下午四點,有時亦會隨立教大學各種行事而有所調整,出發前最好加以確認,以免撲空。
  
真實無欺的詩意:樋口一葉紀念館
  
  文學不是男性的特權,文學館也不是。雖然綜觀日本文學史上,總是男性作家多於女性作家,然而這不平衡的數量,反映的其實是女性的社會地位低落與受教限制等等諸多外在條件,一直以來都處於男尊女卑的結構不平等狀態;但也因此,若能夠從中脫穎而出、嶄露頭角的女性,也就相對地顯示了其天賦異稟,本領過人。樋口一葉即是一例。一八七二年生的樋口一葉,乃日本近代第一位職業女作家,她一生僅僅得年二十四,死於當時仍屬不治之症的肺結核;然而,她在死前的一年兩個月內,一連發表〈比肩〉、〈濁江〉、〈十三夜〉等留名日本文學史的璀璨名作,當時亦受到文壇高度評價,尤其森鷗外一句激賞:「稱此人為真正的詩人也在所不惜」,大大打響了一葉名號。也因而,這段期間被稱為「奇蹟的十四個月」。
  
  一葉紀念館,最早設立於一九六一年,乃其出身地有志之士協力開設而成,亦為日本第一間個別女性作家之文學館。二○○四年,日本中央銀行採用樋口一葉的畫像作為五千圓紙鈔的設計,以此為契機,歷時四十餘年的一葉紀念館也加以改建,並於二○○六年開放,此即今日的台東區立一葉紀念館。紀念館正前方的小空地,也被闢為一葉紀念公園,供附近居民與參觀文學館的旅客透氣散心。不同於前面幾個文學館的是,其選址並非樋口家舊宅原地,只是在一葉生前的活動範圍內;至於原屋宅如今早已拆除,僅存一「樋口一葉舊居跡」之紀念石碑。而台東區此處遠離熱鬧街市,亦少辦公大樓等,多是平凡住宅,由此,或可遙想一葉之出身背景與成長環境,其實並不特別突出。而一葉紀念館,則同樣位在巷弄內,若坐地鐵,至三之輪車站需走一段路程,且得左拐右彎,不是那麼容易抵達;搭巴士則近一些。
  
  紀念館建築物本身,由正面看來橫福頗寬,但側面稍窄,雖樓高三層,實際空間卻並沒有看上去那麼大;加上一葉命若流星,稍縱即逝,故其展覽廳佈置,除了一葉生平與文學活動外,還特別強調了一葉家世背景,以及雙親是如何從甲斐國(今山梨縣)一路前往江戶(即東京)的過程。另一點有別於前述文學館的是,一葉紀念館內所展示的一葉手稿如小說、和歌吟詠等,其多以「崩字」——即在草寫漢字與假名之間的文字表記方式——寫就,似漢字而非漢字,似假名而非假名;而就算能夠辨識,其文法亦帶有古典韻味,就連一般懂日語的人恐怕都得花點功夫才能解讀明白。是故,一葉紀念館的性質,較適合懂得門道的內行人,以及死忠的樋口一葉迷吧。
   
俳句的靈動之光:江東芭蕉紀念館
  
  提到崩字與古典,不妨將時間往前回溯一些。在明治近代文學開始發展以前,德川幕府時期的江戶亦早有豐富的文學活動,俳聖松尾芭蕉即是代表。
  
  松尾芭蕉本名宗房,生於正保元年(一六四四),早年俳諧風格曾歷經貞門派的語言遊戲與談林派的輕妙闊達,此期間他的俳號為「桃青」;延寶八年(一六八○),他移居江戶深川(即今江東區,芭蕉紀念館所在地附近),結廬於此,因門人贈予一株芭蕉樹,其葉茂密繁盛,於是他便將此草堂取名作「芭蕉庵」,自己方改號為「芭蕉」。芭蕉移居此處後,為了深化自身俳諧造詣而數次出門遠行,藉由旅途的漂泊感與未曾見過的風景來提升自我心靈,並完成數冊俳諧紀行文,而最為人知者,當屬前往日本東北奧州所寫下的《奧之細道》,也由此,芭蕉完成了他的俳諧門派風格「蕉風」——講求閑寂恬靜、古樸幽雅、纖細餘韻、細緻玄妙、平易輕盈。從此,本來只不過是人們娛樂遊戲的俳諧,藉由芭蕉之手,脫胎昇華至藝術境界。
  
  芭蕉死後,芭蕉庵於幕府末期、明治初年消失。後人為了緬懷芭蕉,便在這塊有特殊意義之處建立芭蕉紀念館,之後亦於本館附近的隅田川與小木名川交界處,建立芭蕉庵史跡庭園作為分館。庭園裡,傍河的芭蕉塑像眺望著不斷遠逝的河水,讓人想像起此處數百年前的模樣,心中也不禁起了詩興,彷彿可以立刻吟詠上一句。而本館,除了展覽芭蕉創作的抄本,以及當初芭蕉行旅各地的路線圖之外,亦收藏許多俳文學相關的資料。
  
  事實上,此文學館與其是供外地觀光客參觀,毋寧更強調在地人,或者是俳文學愛好者的凝聚,因為除了展覽之外,更多的是許多研修、講習活動,甚至是作為俳句、短歌創作會舉辦的場所使用。來此處不只能參觀靜態的展物,幸運的話,還能感受到日本傳統文學至今日仍保有的活力。
  
凝聚大寫歷史:日本近代文學館,神奈川近代文學館
  
  文學的內容,未必要符合現實;它可以虛構,可以想像,可以只是純粹的強烈情感。但不能否認的是,文學卻必然產生自現實,與現實脫不了關聯。文學館的存在正強調了這件事,它使人們理解到文學不只侷限於文本的內容,廣義的文學還包含了孕育這份內容的外在,也就是現實:那是在怎樣的歷史條件、怎樣的思潮影響、怎樣的人際交誼之下,才促成了那些文本的誕生。同時,文學館所展示的手稿與書籍,也揭示了文學的物質性:文本是經由怎樣的筆跡、怎樣的更改,以及怎樣的裝幀、怎樣的排版及印刷,才被讀者接收閱讀的。
  
  但是,這種種「現實」的條件,也成為某種限制:不是所有作家都能夠獨立開闢一間文學館。例如芥川龍之介或夏目漱石,就沒有獨立的文學館或紀念館——前者與其他文學家一同於「田端文士村紀念館」展覽,後者的紀念館,則在英國倫敦。
  
  好在,東京及鄰近的神奈川縣橫濱,有兩座重要的綜合文學館——位於東京目黑區駒場的日本近代文學館,以及神奈川近代文學館。前者一般展示明治以後日本近現代作家之手稿,如台灣讀者熟悉的川端康成、谷崎潤一郎等;且,在公開展覽之外,此處最具價值的,則是圖書館內所藏的作家文庫與舊文藝雜誌,據說共有一百零七萬件,相當豐富。而後者,亦藏有夏目漱石、芥川龍之介、泉鏡花等作家相關資料,其圖書館資料,圖書與雜誌各有四五十萬冊,親筆手稿亦有十八萬件左右,亦堪稱完備。
  
文字的幽靜迴音:武者小路實篤紀念館
  
  東京文學館眾多,但在上述之外,令我印象深刻的還有一間,最後姑且附記。
  
  在我東京的住處附近,有兩間文學館:太宰治文學沙龍與武者小路實篤紀念館。前者位於三鷹車站附近,幾分鐘路程而已,但此處不贅言,因太宰治實在太有人氣,故太宰的文學館,想必知道的人也不少。倒是後者,光是武者小路實篤這名字,在台灣就未必人盡皆知,我也對他瞭解得不是太深,於是便起了好奇心,想前去他的文學館一探究竟。
  
  前往武者小路實篤紀念館的路上,波折不斷,好在手機有地圖功能,定位導航,否則真不知道要迷路到哪裡去。終於到了該館所在地,但周圍極為幽靜,雖然有房屋,卻恍若無人居住。
  
  而進入文學館,裡頭小小的,但展示物的大宗,也不是文學手稿,而是書信與他晚年的繪畫。書信確實豐富,除了與志賀直哉、三島由紀夫的往來之外,還有與鮑耀明、周作人的通信;但是,也不免失望,畢竟,整體來說,這些離文學還是有些遠的。
  
  正當失望之際,我看見牆上一幅畫,旁邊題了字,是武者小路實篤的自述。上面這樣寫著。
    
  「這個人,雖然寫過小說,但是不想被『小說家』一詞所束縛。要說是哲學者思想家乃至於宗教家,也不妥當。在不被那些詞彙所束縛之處,此人一步步走著。」
  
  我看著那畫上的字跡,揣想這個人的思想,個性;讀了又讀,忽然,宛若福至心靈,我彷彿瞬間懂了這個紀念館的陳設,懂了這個人在想些什麼,懂了這個人的喜怒哀樂,彷彿我與這個人相識已久,而他現在正站在我的面前。
  
  文如其人,好的文學館也如其人。有的文學館以量為號召,有的文學館以質取勝,也有的文學館,只是想要以最精準的一句話,把一個人給說得透徹。
  
  這樣子的文學館,不如說,本身就是文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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