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散文,創作,與書評(幼獅文藝201704)



  忘記是怎樣的因緣下被人「推坑」,但總之,一讀了《反調》以後,遂成為李煒的書迷,除了積極找他過去的作品來讀,那之後的每一本新作也都沒錯過。
  
  李煒精熟各種西洋人文掌故,筆鋒機敏俐落,時而從歷史的角隅挖出遭受冷落的軼事,例如《反調》中那些非主流的文學家、哲學家、藝術家;時而,又能從耳熟能詳的刻板敘事中掏出新意,像是最新的那本《永恆的孤獨》。最特別的,則是他百變的文體與形式,總能隨著他所描述的題材而轉變成相符的模樣;那不是單純的致敬,而是藉由致敬,使對象獲得更生動的血肉、飽滿的情感,也營造出趣味,令讀者產生共鳴。好比在《嫉俗》的〈傑作的秘密/弗蘭德畫家 艾克〉中,他完全仿照維根斯坦《邏輯哲學論》的章節結構,同樣是由1至7個部分組成,同樣在大的部分底下以一小段落為一小點,甚至援引維根斯坦的原典的話——「不可言說之事,必將無言以對」——來評斷艾克的畫。
  
  又或者回到《反調》,我曾受此書引導而認識了更多在臺灣並不那麼有名的外國文學家,如法國的培瑞克、波蘭的舒茲、阿根廷的科塔薩爾——特別是科塔薩爾。在那篇文章裡,李煒也向科塔薩爾的經典長篇小說《跳房子》致敬;該書章節所按的數字順序與現成的排版順序並不相同,讀者可以照著書頁由前而後閱讀,也可以從編號1開始照著數字順序讀,更可以「跳房子」似地隨自己的喜好,任選段落的閱讀順序。而那晚睡前,讀著李煒的這篇文章,雖只是一時興起嘗試不同的閱讀順序,竟一發不可收拾,整夜反反覆覆翻看同一篇文章,每次卻覺得自己都在讀不同的文章。後來也就真的找到幾本科塔薩爾的簡體中文翻譯小說,確實驚為天人——這是另個話題了。
  
  《反調》的封面文案這樣寫著:「一本//無意時尚/無暇傳統/無視市場/無關老套的//西方文化散文集」——是了,他的作品,大都被定位為「文化散文」,而也確實,那樣重視感性而非理性的篇章結構、帶著抒情口吻的筆調,都讓它更像「散文」,而非「評論」或「書評」;然而,當中並非瀰漫著絕對主觀的情溢乎辭之讚嘆,而總是能在作者生平故事中,夾雜著紮實的作品分析、鑑賞,與評斷。與其要說「它不是書評」,我毋寧更想問:「難道書評不能長這樣嗎?」
   
   
  幾年以前李時雍還在《人間福報》的副刊擔任主編,就曾受他之邀寫過一篇〈什麼是評論?〉,裡頭我是這樣寫的:「評論並非心得,也非單純以自身好惡評價作品優劣。換言之,評論不只是讀者的聲音,它其實介於文本與讀者之間,宛若橋梁或羅盤,替讀者聯通文本,或是指引閱讀方向。同時,評論又面向文本並與之對話,故必須奠基於評論者對文本的確實把握,並和文本站在同一次元,方不致失焦。更具體來說,理想的評論,最好具備一個明確的觀點來切入文本。」
  
  這樣的看法,有其背景:當時電子書評刊物《秘密讀者》剛開辦,我參與其中編務,讀了一些書評的投稿有感,又碰巧接到這樣的邀約,要在大約八百字的簡短篇幅內概論「書評」,所以寫的時候心裡遂將這篇定調為類似入門指引之類,提示幾個我自己認為重要的、基礎且實際的大方向。現在看來,這樣的說法,不免覺得過度強調了評論的中介角色,或者更準確地說,是隱約認為:評論還是得為作品服務。然而,編輯了近三年《秘密讀者》,愈發覺,那些令人印象深刻、想要拍掌叫好的評論,往往自身也有強烈的原創性,宛如把它所評論的作品、事物當成舞台,在上面大展身手。甚至,評論可能有著不輸原作品的才華,並且經由這麼有才華的詮釋,反過頭來讓原作品更顯精彩。
  
  評論有時候也是創作,更有時候,正是因為具備創作的成分,它才有辦法那麼貼近另一份創作的核心。從這個意義上,文化散文和評論不也很接近?——它是散文創作,同時也以其他文化題材為舞台;特別是,李煒的著作中同樣有著評論該有的資訊量與美學價值判斷,同樣可以開拓眼界、鍛鍊眼光。雖然,我猜想李煒恐怕不會認同自己的著作被當成「評論」或「書評」,畢竟凡是評論,就彷彿站上了制高點,享有一種難以被攻擊的特權,而這特權,也很容易帶來傲慢,帶來不自覺的菁英口吻與思考的僵固——但是,評論又何嘗不能將創作當成榜樣、將評論的對象活靈活現地重新「演」出一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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