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得見與看不見的同志 ──《孽子》之後,公園之外(聯文201401)


按:有段時間的文章了,甚至在三一八之前。因應《聯合文學》改版與「白先勇孽子專題」而寫。但文內情況如今似乎仍然未有顯著改變,頗有感慨,故重新貼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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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孽子》裡,新公園池子中那些鮮紅的睡蓮是令資深同志懷念的過往;而對現在大約二十五歲以下的臺北男同性戀來說,可能連新公園本身都快要成為遙遠的傳說。
    
時代從未停下腳步,隨著空間變遷與科技發展,小說裡描繪七○年代公園裡那種熱絡交友結黨與情慾流動的景象早已沒落,取而代之則是更多同志酒吧夜店三溫暖等消費空間興起,其或隱身於巷弄地底幽蔽處,或已可大剌剌坐落在如露天開敞的西門紅樓,或者,也根本毋須什麼特定空間了,只消手機app一開,方圓幾里內誰是同路人立刻一覽無遺。過去,同志需要的是一個特定的呼吸空間,讓平時不能現身的壓抑在此紓解,兼能夠與同類彼此親身實地接觸;現在,現身壓力變小,加上科技產品強力網羅,同志遂似乎可以安身於城市各個角落的實際空間甚至虛擬空間。換言之,從前,好像只有在那裡才看得見同志,如今,在哪裡都可以看得見同志──更別提同志大遊行已舉辦十一屆之有,這是每年最能夠看見同志的日子了。於是,懷舊傷逝者不免感嘆一個具象王國的消散,然也有樂觀積極者視之為抽象王國的領土擴張,此亦無妨。

可值得追問的是,看得見同志,或者同志被看見,然後呢?


老實說,「看得見」或「被看見」未嘗不是一件尷尬的事。對廣大的、終於看見了的異性戀而言,這「看得見」不免被自認為寬容或恩惠,一種進步的象徵,一種「我們支持你」的溫情表達;對被看見了的同志族群而言,這種情況相對於過去,也多多少少被當成一種安全或安穩的表象,一種舒適的姿態,一種放下基進立場的理由,一種用不著衝鋒陷陣的證明。幸也不幸,相對於過往,這確實是個稍稍適於生存的年代,卻也是個一不小心就止步於此的年代。沒有迫切的危機,沒有明確的敵人,真正的平權像是掛在驢子眼前的胡蘿蔔,看得到,卻仍只能垂涎。這也是個太容易退縮的年代,多了上述那些更繽紛的同志空間,也等於多了更多條的退路,性或娛樂已不再只是壓力的緩解或緊張生活的喘息,早就堪於放縱,堪於耽溺。「看得見」/「被看見」的尷尬在於,世界確實已經往前踏出一步,但失去了孤注一擲的決心踏出下一步。是故,近來隨著同志婚姻、多元成家等相關議題的推動,基督教反對勢力甚至可以藉著「我尊重同志」的起手式,身穿納粹裝或cosplay3K黨遊行於街頭,力擋「靈的轉移」;但或許不幸也幸,這同時使得這些年來學會了包裝的歧視終於再度大量浮上檯面,重新證明了「同志仍須努力」的必要。
  
但事情有更複雜的一面:看得見的同志,不等於全部的同志;這是說,同志之中還有一大群,很可能仍是日常中「看不見」的。敏感者應早就察覺,前幾個段落裡所描述的,雖然便宜行事,逕以「同志」或「同性戀」指稱,但其實這些絕大多數仍限於「男同志」,甚至只是「主流」「男」「同志」的情況。還有許多同樣屬於「同志」、同樣是「LGBTQIA」陣線的族群,各自面臨著不同的困難。甚至還有一群人,他們身上除了「同志」這個性少數的標籤之外,還有更多其他的弱勢標籤,諸如「身心障礙」、「用藥」、「性病或HIV感染者」、「貧窮」、「老年」云云。社會給「同志」開了一扇窗,並不等於也為這些族群開了窗,看不見的,依舊仍然確確實實存在著。朋友的朋友,老師,放假時是紅樓一枝花,可紅樓有多少人能聽見計程車司機大哥在夜暗公園廁所無望之心?與此同時,腦麻同志小N在廁所外,一圈又一圈,賣著賣得出去的口香糖與賣不出去的身體。又或許僅是日常裡,也不乏像HIV+D那種見到捐血車都會莫名感到負疚的、細瑣卻真實的疼痛,或者就連齲齒也不敢就醫的窘迫。這些處境,即便同樣站在弱勢的陣線,但沒有經歷過仍是難以想像的。


不說別的,光是「女同志」這樣一個可能與男同志數量相當的族群,就有極大部分仍是「看不見」的,或者毋寧說,她們「不慣於讓人看見」。女同志並未在城市中佔領像新公園這樣開放空間的據點,同志友善的消費空間如某些咖啡廳等,也少見女同志蹤影,甚至,女同志不若男同志般擁有如溫泉、泳池或三溫暖等眾多情慾空間(臺灣有女性三溫暖,卻未成為女同志專屬),手機app交友亦極不普遍。或者現在所謂的「同志文學」,男同志題材在數量上約略勝過女同志題材,又男作家、女作家都寫男同志,但鮮見男作家處理女同志題材,如此不難看出男同志在其中又佔了更多矚目、獲得頗大優勢。這並不是說只能有一種同志文化模式,也並不是說女同志非得如男同志一般強調「性/慾」的部分,而當然,這樣較為隱閉、內向、私密的結果,也與女同志社群本身的屬性有極大關係;但是,在這種不同的情況當中,應該要被注意的是「性別」所產生的影響。這不一定是個那麼絕對的弱勢標籤,但這必定會造成差異、造成在社會中所面臨的不同困境,甚至,這某方面也牽涉到了父權體制與價值觀的問題。也因此,所謂的同志運動策略、同志處境,實都難以一概而論,亦非這篇小文短短的篇幅所能處理殆盡。


總歸來說,在《孽子》之後,到現在,同志處境確實是大大改變──但我很難稱這是種改「善」;更周全的說法應該是:要認知到每個時代都還有每個時代的問題與困境等待解決,而每個族群在同一個時間橫斷面上也可能面臨不同挑戰,此中駁雜必須時時刻刻在心。邊緣相對於中心是弱勢,卻也有相對於邊緣的更邊緣之弱勢,社會已經看見了同志族群的輪廓,但若止步於此便僅是自滿;而主流同志被看見,更該要學會回頭,看見那些還站在遙遠處、更邊緣的族群。就像是新公園池裡那些曾經的紅色睡蓮,那些站在彼處,立足點危脆的身影,其實無時無刻不提醒著:那不過就是我們不久以前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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