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是反抗,是情色,是自由:野村喜和夫(當代大師,聯文201706)

小記一場意外的相會


  去年臺北詩歌節,我意外受託擔任隨行地陪,負責接待日本詩人野村喜和夫。但說來慚愧,在那之前,我對日本現代詩的認識頗為零星,也不熟悉日本詩壇近況。所以接下工作後,為此特地做了一番功課,也盡可能蒐羅野村喜和夫的作品研讀,才稍稍識得這位當前十分活躍於日本現代詩界的重要詩人。野村的詩作產量豐,語言輕盈幽默卻具力道,形式亦勇於突破,除此之外,他還擅長評論,尤其是看他分析蘭波(Arthur Rimbaud)的《地獄一季》並從中提煉出詩學論述,更是精彩透徹。

  
  也因為認知到了他的地位,實際接待時格外緊張,深怕失禮。然而初見面時,與詩作那種靈活的形象相反,野村本人以及同行的太太,兩位反倒十分木訥拘謹,亦無大師架子,相當客氣。後來發覺,木訥可能只是害羞,因為晚宴時一旦聊及文學、聊及詩,野村遂又變得健談。特別是,野村與楊澤對談時我居中擔任口譯,而聽兩人從日本詩聊到美國詩、法國詩,談及各國詩人、詩作與詩史,其精彩熱絡,視野之廣,使我一度彷彿翻譯至附魔狀態,全身被一股莫名能量所充滿,比喝醉更迷幻,至今難忘。

   
  

與傳統搏鬥的詩學

   

  在日本文學的脈絡中,「詩」是極特殊的文類。在現代化以前,日語中的「詩」專指漢詩,即五七言律詩絕句;現代化以後,「詩」則開始有更複雜的演變,嚴謹的討論上也有多種稱呼與概念區分,有依時代而分的「近代詩」、「現代詩」(按:亦有不依歷史斷代而從表現手法來區分的看法),有依語體而分的「文語詩」、「口語詩」等等,且各家體系不一,是故,用了什麼樣的稱呼,多少就反映了發話者的詩學體系。野村喜和夫似乎偏好稱「自由詩」,強調現代詩之「自由」,以抵抗傳統之「定型」。

  
  一般人往往視文學史為連續體,因而常將日本詩之發展上接和歌、俳句之流變,或者常言「俳句乃最短之詩型」。但是,在承接了田村隆一、吉增剛造一脈的野村喜和夫那裡,現代詩/自由詩就是源於現代化以後,所以它的核心,就是必須要時時刻刻與日本自身的文學傳統,以及從古代就深深影響日本的中國文學傳統搏鬥;換言之,現代詩之所以成立,就是建立在與過往所有傳統——包含漢詩、和歌、俳句——的斷絕之上。堅持俳句不是詩,詩才有可能。

  
  就像野村在賞析蘭波之詩時提到:「對詩人而言,反抗很重要。特別地重要。……比起秩序,詩人更愛混沌;比起平穩,詩人更愛動亂;比起定居,詩人更愛移動。」甚至,他還說:「雖然人們常說:詩就是一國語言的精華,而能創造詩之人,也就棲居在國語的最中樞、最幽深之處,云云,但是,如果你想要成為詩人,最好捨棄那種天真的夢。成為詩人,就意味著要從如此這般的國語中逃逸,不,是應該要走出所有的國語之外,去夢想著另一種語言。」(《蘭波《地獄一季》 給想要成為詩人的你》)

   
  

高潮的詩,詩的高潮

   

  野村詩觀的極致實踐,就是他的情色詩。臺北詩歌節的選集中收錄了他的〈(然後,我擁抱你)〉一詩;野村自述,這首詩是向蘭波〈地獄一季〉中的詩句:「已經找到!/——什麼?——永恆。/那是融有/太陽的大海」所致敬的詩作。有趣的是,此詩表面——特別是經中譯過後——看來純情浪漫,然而日語中「擁抱(抱いて)」一詞,實際上時常具有男女魚水之歡的意思,若掌握這點,再回頭觀看全詩,對各種意象就會產生完全不同的解讀。

  
  不過這首畢竟算是含蓄。真正大膽的,可以參見他的選詩集《閏秒之中,兩個人》;這本以鮮桃紅色顯眼封面裝幀的書,是一本徹徹底底、赤裸裸的情色詩集。情色,不只是嘩眾取寵,除了是要從社會最禁忌的部分來解放語言,更如同同名詩作〈閏秒之中,兩個人〉之句:「所有的地表都是女人/所有的女人都是語言」,性與生殖,寫與創作生產,藉由肉體慾望去展開創作欲望之辯證——這裡彷彿又看見蘭波的影子。而其幽默之極致,可以參見〈會陰讚〉:

   

想寫會陰的詩人

恐怕我是第一位吧

揪揪揪

一邊讓遙遠的你懷孕

一邊讓自己變成會陰

   

對性的渴求/詩的追求,甚至使「詩」人渴望自身也能成為「性」一般的存在。

  
  在這輕盈的語言背後,實有一套完整的詩學支撐著。野村曾說,沒有不具備思想的詩;這也是說,若沒有足夠的思想厚度,就難以稱之為詩。一如這本情色詩選集的〈跋〉中,他這樣嚴肅而認真地寫著:「我時常被認為是專寫情色詩的詩人。雖然我並不否認這點,但同時,在我的詩中,色情的語言和語言的色情是難分難捨地緊密結合在一起的。性的興奮加上詩的興奮。因此,即使是一本正經的人,應該也十分能從這本選詩集中得到樂趣才是。」

   

   

詩人介紹

   

野村喜和夫,1951年生,足以代表日本戰後世代的現代詩人之一,亦以旺盛的精力活躍於當代日本詩壇。1987年出版第一部詩集《衰竭的河》,其後並以《在平凡的陽光下》獲第四屆歷程新銳賞、《風的分配》獲第四十屆高見順獎、《新靈感》獲現代詩花椿獎,2012年則以《裸露之日》、《難懂的腳踏車》獲得藤村紀念歷程獎。其詩作被譯為多種外語,英文詩集《Spectacle & Pigsty》更在美國獲得2012 Best Translated Book Award in Poetry。除詩作外,野村亦長於評論、翻譯、比較詩學,對法國詩人蘭波、萩原朔太郎、金子光晴皆有精彩之論著,並以《移動與律動與暈眩》、《萩原朔太郎》二書獲得第三屆鮎川信夫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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