駛往遠方的列車——關於朱宥勳(幼獅文藝201608七年級創作展)


  朱宥勳不是天才型的創作者。
   
  這絕對是稱讚。
  
  話要從頭說起。十幾年前,高中時,我加入了建中青年社,學著編輯校刊。宥勳是大我一屆的學長,正好是當期校刊主編,也因此他比眾學長更忙,與學弟接觸的機會也相對較少,只有幾次聽他講社課。現在對那時不復記憶了,印象裡只剩一個「穩」字:穩當,穩重,台風穩,口條穩,內容穩。後來,在《建中文選》這本收錄建中紅樓文學獎得獎作品的集子裡,讀到宥勳的小說,同樣也覺得,好穩;只是,對比其他不按牌理出牌的作品,不免覺得宥勳的小說,就是太「穩」了,不張揚,不炫目,不驚艷。對尚年輕、容易被新奇之物迷惑的我而言,那小說再怎麼好,總好像還是缺乏了那麼一點點吸引力。
  
  這似乎是某些初志於文學之人的常態——專戀某些奇門遁甲,有些小眾、有些偏門,但彷彿只有那種作品才迷人、才叫做有才華,才會讓人大嘆「天才」。或許,當我們說「天才」時,真的就是這種意思吧——出其不意,逸脫常軌,卻又讓人覺得合情合理。
  
  兩個學期之後,換成我當校刊主編,與宥勳的認識也漸深,也會開始交換簡單的文學意見和資訊,尤其是一同討論那些在網路上或其他學校的文學「天才」,記得我們常常聊,哪裡的誰誰誰好像寫得不錯、誰誰誰又感覺很有天份;或者,是一起感嘆哪些人明明好有才華,但是卻總是不容易得到文學獎的青睞。到最後,宥勳還在我編輯的那期刊物上規劃了一個專題,介紹其時幾位在網路詩論壇上活躍的同齡詩人。我想,宥勳對天才型創作者的追求和珍惜,與我並沒什麼不同吧。
  
  而這些年過去了,宥勳已經穩穩地走上文學之路了,只是,現在再回頭看,好多那些曾經被我們當成天才的,身影卻稀薄了。
  
  要到後來,我才瞭解到,天才,其實是年輕的特權,是在大多數人都還懵懵懂懂摸索著學習著規範時,就表現得超越規範,無論那是否只是偶然。甚至,被認定為天才之後,因為那份獨一無二,他卻也只能擁有個人的舞台,聚光燈強烈照射著,一舉一動都被放大,沒有突破就是退步,那是極大的壓力,會在年輕人還沒有學會把天才從偶然鍛鍊成常態之前,就壓垮他。換句話說,真正有能量的天才很少,有天才潛力的人卻很多;而眾人無條件的歌頌,則又把大部分的天才潛力給摧毀。至於有天才潛力,又同時認知到天才有多危險的人,少之又少。
  
  宥勳不天才,卻非常早慧;很早,他就瞭解到穩扎穩打的必要,一步一步來。為了寫,他閱讀,做筆記,並且評論,從小說細部下手,拆解,分析,最大限度地掌握創作中可操作的部分,然後一一練習,如何起頭,如何轉場,如何安排象徵與隱喻,如何讓人物情感波動,如何讓敘述起伏,如何替故事結尾。這很緩慢,但實在。問題是耐得住這樣「熬」的人,並不多;如今我也明白,一開始就懂得欣賞這種穩健美學的人,也並不多。
  
  這是宥勳的難得之處。他懂得自己的極限,也懂得給自己安排底線,眼光不會過遠,卻也不曾原地踏步。作品可以為證:《誤遞》,是早期作品的集結,旨在出清過往,為出發奠基,雖然未必大鳴大放,卻也有一定水準;《堊觀》,則是有中心主題的短篇小說創作,在內容上有超出前者的深度表現,在形式上也有更多樣的嘗試,同時,中心主題的設定也是長篇小說的預備動作;而在掌握了小說敘事的步調與人物塑造的方式之後,到了《暗影》,則醞釀出一次有力的出手,成功以現實素材為底,流利地說出一個動人的故事。三本書連著看下來,宥勳的表現有進無退,那完全就是穩健美學的展現,經歷愈多時間,愈能被驗證。
  
  除此之外,宥勳對我來說,還有另一個不同於大多數創作者,也不同於天才的可貴之處:他願意教,願意讓更多人懂得如何讀,如何寫,也願意讓多人能寫的人被看見。這是《學校不敢教的小說》與努力經營《秘密讀者》的意義。
  
  說宥勳不是天才型的作者,是稱讚,因為天才只擁有個人的舞台,但天才的舞台上也只容得下一個人;宥勳則是自己努力搭了一個舞台,然後想把更多人都邀上來。不,與其說是舞台,宥勳毋寧更像是一輛容得下這時代所有好作品與好作者的列車,而我也相信它將持續載著大家穩穩地一站一站,駛往文學的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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