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面作家舞城王太郎:翻譯作為一種修煉(當代大師,聯文201601)

(按:
  文載於2016年《聯合文學》一月號新企劃「當代大師」專欄。據編輯所言,此專欄設立,原意在介紹國際上較新的,或是較不為臺灣所知的文學大師,概述其生平、作品,簡評其成就或歷史定位等等。
  
  我十分喜歡這企劃,卻私心有些不同想法。臺灣的出版市場並不缺翻譯書,但是作品被翻譯進來,卻未必代表作品產生的脈絡、作家身處的潮流、當地讀者的閱讀環境、評論者理解賞析的基礎等都一併被翻譯介紹了進來;有時候缺少了這些,「閱讀」便是不可能的。這不是說書將完全沒人讀得懂,而是,少了這些,我們便只能將作品放進我們既有的、想當然耳的認知框架去,理解我們所能夠理解的、放棄那些我們所無法理解部分。這情形當然在所難免,閱讀本來就不可能達到百分之百的理解,然而,我認為臺灣目前常見的困境在於我們太快就放棄了作品以外的部分,因而對作品的理解總是只能遵循某一種修辭,或其實只是淺薄的感嘆,諸如「這就是人性」、「這就是抒情」等等,而,作品它對話甚至挑戰的對象、它自身文學傳統的限制、它所意圖的目的與它所實際達到的目的,往往都消失在視野裡。當作品無法再開拓我們的理解模式,那就更無法轉換成資源,給予啟發——它再好,我們可能都不知道它好在哪裡,只能憑自己所以為的去理解。這是為什麼到如今我們提到國際上的大師,說出的名字跟十幾二十年前還是差不了多少。這不是因為世上再無大師,而是文學在變,想法在變,「大師」的樣態在變,但臺灣可能只是懵懵懂懂跟在後面。
  
  這篇文章,大抵是抱持著這樣的警覺與前提去寫的;而我所挑選的「大師」,或許在很多前輩眼中還仍舊名不見經傳。但我想,坊間介紹諾貝爾文學獎可能得主的書非常多,要將創作者偶像化、神話化,也不是什麼太難的事。我挑選的人,基本上是一種賭注,甚至是豪賭,賭他們再過十年、二十年,就會在該地文壇霸佔一隅乃至享譽國際。這是一篇我任性而為,也絕對還有偏狹之處的文章,接下來兩篇應該也會是這樣吧。
  
  這篇是嘗試,也因為倉促寫就,難免疏漏。刊載在雜誌上的版本,標題與內文經編輯修改微調;而其關於舞城王太郎的介紹則漏了最後一段(詳見本文末),這是我交稿時的疏忽,還請見諒)
  
  
「大師」的翻譯
  
  近年似乎愈來愈少見到「大師的翻譯」了。
  
  不,我指的不是「大師作品的翻譯」,而是「大師所翻譯的作品」;不,我所謂「大師」也不是「翻譯大師」,而是「創作大師」。
  
  這聽起來不太尋常,畢竟「翻譯」跟「創作」,或說「翻譯者」與「創作者」,在我們的語境裡隱約是兩相對立的:後者天賦異稟,說有光就有了光;而前者則彷彿只是機械式、一對一地轉換著兩種不同語言。可事實上並非如此。創作者的譯作,尤其是小說家翻譯的小說,不去思考彷彿沒有,可一旦思及,卻也能找出許多實例,上至葉石濤、鍾肇政、李永平,乃至賀景濱、紀大偉、洪凌、何致和、葉佳怡等,不同世代小說家皆有譯作,認真追索起來也許能自成譜系。
  
  「小說家翻譯的小說」,在日本更默默有其特殊地位。最有名的莫過於村上春樹,他在中央公論社有一整套翻譯書系,而過去臺灣在引介錢德勒、卡佛、費茲傑羅等,也或多或少借此來作宣傳。除了村上以外,日本創作者/小說家翻譯的小說也不在少數,例如寫《我愛過的那個時代》的川本三郎,就譯過不少楚門・卡波提的作品;或最近出版兩巨冊小說《新卡拉馬助夫兄弟》的龜山郁夫,本身也是杜斯妥也夫斯基的重要日譯者。再回顧日本近現代文學史,創作者兼翻譯者則似乎已是默認的傳統,從坪內逍遙、二葉亭四迷、森鷗外,到川端康成等都曾為之;更毋寧說,透過翻譯,豐富了他們的創作。
  
  「大師」的翻譯,遂還有這層意思:那是一種,成為大師的修煉方式。
  
更廣義的「翻譯」
  
  翻譯不只跨語,還有跨「時」的一面。谷崎潤一郎將《源氏物語》從古典日文翻譯成現代日文,也影響了他創作風格的轉向。而若照跨「時」的思維,將定義鬆綁,把改編、諧擬、致敬、二次創作——日文稱「翻案」——也視為一種翻譯——翻轉過往既定之物,給予新的語境、表現,注入新的意義——那麼芥川龍之介與太宰治則也都可納入此列。時至今日,這種廣義的翻譯/「翻案」依然常見,從井上廈到森見登美彥,亦受到大眾喜愛。然而更值得一提的,或許是臺灣不容易注意到的、純文學方面的嘗試。平野啟一郎即為一例。
  
  平野年方四十,但出道得早,已有著作十數種,曾獲日本國內重要獎項與法蘭西藝術與文學勳章等,可謂近來日本文學青壯年佼佼者;除文學外,他亦積極對政治與社會型態發表意見,參與社運活動等,足見其知識份子之胸懷。幾年前,聯合文學曾出版平野的出道之作《日蝕》,可雖然打著芥川獎得獎作品的名號,但或許由於閱讀脈絡的隔閡,或許由於譯文沒能傳達原文那種近似三島由紀夫的華麗雕琢風格,故在臺灣並未引起太大反響;此後還有中篇小說《馬賽克下的裸露——素人野外情慾自拍網事件》,但或許也是書名改得過於直白(原文直譯是「無臉的裸體」),亦未被文學創作者所注意。事實上,平野的小說除風格上的美學鑽研,也有諸多視覺形式上的實驗與特殊嘗試,在當代小說裡已屬難得;而除了親自翻譯王爾德所著《莎樂美》,他也有不少向偉大文學作品「致敬」之作,如〈母與子〉指向屠格涅夫,如〈最後的變身〉指向卡夫卡,如〈巴別塔電腦〉指向波赫士。
  
翻譯的核心
  
  不過,比起繼承了文學作家正面理想形象的平野啟一郎,我個人則私心較愛那些出奇不意的偏鋒路數,例如舞城王太郎。
  
  幾年前臺灣亦出版了幾本舞城的作品,但如今已悉數絕版,且當初尖端出版社似乎強調的是他作品裡推理、娛樂的面向,不過若按照東浩紀的說法,舞城在日本登場之初,就已備受純文學界高度推崇,至今更四度入圍芥川獎;文藝評論家福田和也更認為舞城是足以代表、象徵平成十年(按:即1998)以後的作家,且認為他的文學與村上春樹有著「徹底的訣別」。我私心認為不遠的未來,極有機會見證舞城王太郎真正成為新一代的大師。可是即便他已累積長短篇小說集各十數種,他的形象依舊模糊,主要是他從未公開露面,至今連學經歷也都未公開,更曾公然缺席三島由紀夫獎的頒獎典禮,創下紀錄。
  
  舞城受到注目之因,首推他那繁複卻極具速度感的文體,以及作品核心的某種暴力、混沌與無法抑止的衝動。舞城如此特立獨行,似乎難與人妥協,可是一四年他卻也翻譯了美國作家Thom Jones的短篇小說集《寒流(Cold Snap)》。有趣的是,在舞城猛烈語言的翻譯詮釋下,似乎更剔抉出了Thom Jones小說中的黑暗之心,兩人產生了意外的共鳴。事實上,翻譯的困難,或者說翻譯的核心,就在於兩種語言之間完整翻譯的不可能。正因為翻譯活動的一切都圍繞著「不可能」打轉,所以就更有機會能在兩種語言的齟齬矛盾、針鋒相對之處,照鑑自身語言的界限與暗處,進而學習如何用某種語言去說明該種語言所不能說明的物事,更甚者,或能以此鍛造出一種全新的表達。翻譯作為修煉的真意,就在於此。
  
  翻譯作為修煉,也在於除去創作者自身過度膨脹的主體性,重新還原語言本身的獨立地位、文學本身的獨立地位。舞城如此神秘,無人真正知曉他的創作心法,但或許可以從他的「翻譯」中來反推猜測。正如同他的《黑暗中的孩子》寫下的:「是反過來的。作家才是故事的道具。故事是利用作家來傳遞真實的。沒錯,訴說真實的,並不是作家,而一直都是故事。
  
  故事不是作家的工具,故事才是作家的主人;語言不是人的工具,語言才是人的主人。這是翻譯的真諦,也可以是創作的真諦。意外的只是,個人風格如此突出的作家竟能做此宣言——不,或許正因為他一直有此領悟,才成就了自身的風格吧。
  
  
  
作家介紹
舞城王太郎
  
  一九七三年於福井出生。二○○一年以《煙、土或食物》獲得第十九回梅菲斯特獎而出道。在日本引起極大爭議討論的神祕作家,從來沒有人見過其廬山真面目。以粗魯而暴力的獨特書寫方式,在視覺上給讀者意想不到的爽快感,被譽為日本新一代的文學新希望,目前為止還沒有出現像舞城王太郎這樣風格的作品。作品有延續《煙、土或食物》的奈津川家族系列《世界以密室為本》、《黑暗中的孩子》,橫跨純文學的作品《阿修羅女孩》(第十六屆三島由紀夫賞得獎作)、《喜歡喜歡好喜歡,超愛的!》、《熊的場所》,以及向清涼院流水JDC系列致敬的作品《九十九十九》。
  
  曾分別以《喜歡喜歡好喜歡,超愛的!》、《賤人磁鐵》、《短篇五芒星》、《美味的蓮蓬頭》四度入圍芥川獎。二○一五年五月出版最新長篇小說《深淵之王》,並同時從五月二十四日至八月三十一日這一百天之間,每晚在twitter上發表怪談接力,共計連續發表一百篇,已輯成《深夜百太郎》(共兩冊)於年底出版,創作力十分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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