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動(幼獅文藝201709「1980-2040台灣年代故事」企劃,九○年代)






  紀錄,按下power鍵,按下open鍵,打開光碟蓋。我最喜歡在蓋子打開以後盯著光碟還在旋轉,轉到最後緩緩停下的景象。雖然阿文每次都會急著用手壓在旋轉著的光碟上強制停止旋轉,然後換上另一片,但如果換光碟的時候他剛好離開房間,我就會那樣什麼也不做地靜靜地等待它停下來。本來因為旋轉而糊得看不清楚的圖樣會漸漸清晰,本來就沒有圖樣的光碟會看起來更清透閃亮,像是在旋轉的過程裡把所有微小的多餘的東西都給甩掉了一樣。不知道,我只是覺得自己好像需要多一點時間才能變換心情,從原本的世界裡抽離出來,進入下一個。這種時候如果阿文又剛好回來,通常他會拿起搖桿,什麼也不說(雖然他的表情看起來有點不開心)地猛按圈圈鍵。他總是嫌遊戲的開機畫面很多、很久、很煩;如果可以,他根本就希望能夠按個鈕馬上進入魔王關;事實上他的記憶卡裡面儲存的也通通都是打魔王關前的紀錄點。不像我。讓我玩的話,在每個可以存檔的時候我一定都會重新存一筆,雖然這樣在每次開始遊戲的時候會有點麻煩,常常猶豫該從哪個地方開始才好,但好處是想回頭修改進度或者多拿一些道具或者單純想溫習劇情的時候,都比較方便。
   

  有一次我問阿文:「如果你只想打魔王,那為什麼還要玩電動?」

   
  「傻瓜,」他仍舊盯著電視,根本不朝我看一眼,「不是想要打魔王,是想要打『贏』魔王。前面所有關卡都只是為了打出後面這個結局,結局才是重點。」

  
  「我不懂,」我說,阿文這個時候才對我拋來一個他更加不懂的眼神。「我是說,關卡都是固定的,劇情也是固定的,魔王關和結局也是這些固定劇情的其中一個,只是它們被安排在最後而已。」我說,「所以,我不知道為什麼結局比較重要。被放在最後的就一定最重要嗎?」

  
  阿文沒有回答我,繼續打他的電動。那個時候我們玩的是《洛克人X4》,他打這隻長相噁心(還會冒出很多顆長得不一樣的頭)的最終頭目好多次了,不管是選洛克人還是選傑洛,他都已經熟練到可以毫髮無傷破關的地步。破關後,我等著看結尾的動畫,但阿文立刻就按下power鍵,把它切斷。

  
  「喂,幹麼?我想看結尾動畫。」我說。

  
  「如果結局沒有比較重要,那不看也無所謂吧。」他說,還補上一句,「你想看,就自己破關。」然後立刻換下一片光碟進去。

  
  「我差不多該回家了。」我突然覺得自己不能再說什麼。沒錯,這就是個誰比較強誰就說了算的世界,我電動打得沒有阿文好,那就好像說什麼都不算數。其實我接觸電動遊戲的時間比阿文早很多,從以前還住在高雄的時候家裡就有一台夜市買的紅白機了——不過那個時候我還很小,只能跟現在一樣,常常是窩在旁邊當觀眾,看堂哥堂姐他們輪流玩《超級瑪利歐》。

  
  四歲那年,剛好在動員戡亂臨時條款廢止的那一天,我們全家搬來臺北——我對這個時間點的印象莫名深刻,雖然這對一個才剛有記憶的小朋友來說滿不可思議的,不過也許是因為,從高雄北上的漫長車程裡警廣新聞不斷重複說著這件事的關係吧。即使到現在我還是搞不懂「動員戡亂臨時條款」這幾個字到底是什麼意思(只在《火焰大對抗》)。但總之,我隱隱約約知道有個東西它結束了、有什麼改變要發生了,就跟我長大、開始有更清楚的記憶之後,發現許多東西也正慢慢結束、而很多改變也越來越明顯了一樣。

  
  到目前為止我發現過最大的不同,就是光碟這個圓形的、扁扁的、可以一直轉的東西,把四方形的東西——錄影帶,錄音帶,三點五磁碟片,還有遊戲卡匣等等——都給取代掉了。會注意到這件事說起來還滿無聊的。從搬來臺北以後,爸媽開始兩人都去上班,我就很常待在托兒所、幼稚園、學校和安親班之類的地方。我去過幾間不同的安親班,其中一間很高級,買了一台電腦(沒過多久我們家也買了一台,但比安親班那台差),本來是要讓我們學習怎麼用,可是有幾個高年級都趁老師不在的時候偷偷拿它來玩遊戲,像是《大富翁》、《魔獸爭霸》第一代(後來又有人帶了第二代來),還有《仙劍奇俠傳》;而我們低年級就只能待在旁邊看。我特別喜歡《仙劍奇俠傳》,就跟別人借了磁碟片回家,卻不知道為什麼無法安裝,過了兩天,爸媽突然把我換到另一間安親班,我也就忘記把磁碟片還回去。直到後來跟阿文熟了、開始一起打電動,我想起這件事,翻箱倒櫃把磁碟片找出來,才忽然注意到,現在電腦遊戲已經很少在用三點五磁碟片。

  
  雖然我和阿文是不太玩電腦遊戲的,我們都玩PS。阿文說過,現在PS能呈現的畫質最好,輪廓看起來最圓滑立體,不像其他主機,方形的顆粒很明顯——但我倒沒特別的感覺就是了。

  
  阿文和我很像,爸媽經常不在家(他爸媽不在家的時間更長),但不一樣的是他爸媽對他很好,給他買了非常多東西。他有自己的房間,有一台自己的電視,有很多台遊戲機。從掌上型的GAMEBOY到紅白機、超級任天堂、N64SEGA SaturnPS,通通都有,櫃子裡也塞滿了不同的遊戲和攻略密笈(他的抽屜裡面甚至還有好多台電子雞、電子恐龍、數碼寶貝的怪獸對打機)。第一次到他家的時候,覺得那簡直比學校巷子口那間兼賣電玩的模型店還厲害好幾倍。我曾經跟他說,「如果你主動在學校跟大家說你有這麼多電動,那就一定可以交到很多朋友了。」

  
  「朋友太多很困擾。」

  
  「為什麼?」

  
  「因為PS的搖桿最多就兩支。」

  
  我不知道這是真心話還是藉口(我們根本就很少玩雙人遊戲)。在班上,阿文表現出來的個性的確不是一個很讓人喜歡的人,沒有什麼特長,什麼事情都做不好,平常也沒什麼人想要理他,無論老師或同學都是。會和他變熟,是因為四年級下學期的校外教學,在遊覽車上剛好坐在隔壁,而且本來都聽著自己的隨身聽。他忽然提議交換,聽聽看不同的音樂,那個時候我剛好很迷《爆走兄弟》,所以放的是卡通主題曲的錄音帶。聽一聽,居然瞪大眼睛,摘下耳機,「你好棒,聽的居然是日本歌,」他興奮地對我說,「下次來我家玩!」一邊說一邊將耳機遞給我。那是《名偵探柯南》的主題曲。

  
  可是我完全搞不懂為什麼聽日本歌就好棒,他才一副理所當然地解釋說,因為我聽的不是ASOS的〈十分鐘的戀愛〉或是范曉萱「那種小孩子才喜歡的幼稚東西」(後來徐懷鈺很紅、班上都在唱〈有怪獸〉的時候他也說了一樣的話)——但是我那個時候只覺得,明明《爆走兄弟》和《名偵探柯南》也不像是大人們喜歡的東西呀。

  
  阿文就是有這種很奇怪的地方,常常覺得自己的看法才是正確,跟他不一樣就是錯誤,但偏偏他自己的看法都沒什麼理由,或者是有什麼理由他也不會跟我說。大概是因為這樣別人才會覺得他難相處吧。好險剛開始變熟的時候,我發現我們喜好滿相近的,例如我們都比較喜歡RPG或是故事劇情多一點的遊戲(雖然根本看不懂日文)、都不太喜歡格鬥類的遊戲(他就看不起《格鬥天王》和《快打旋風》系列,覺得那個笨蛋才會玩),所以才會這樣一直天天找我到他家打電動(我爸媽那個時候很開心,覺得不用再付錢讓我去安親班了。我當然沒跟他們說我們都在打電動)。但是最近,他常常嫌我喜歡的遊戲風格都太「幼稚」(就像《洛克人》跟《洛克人X》系列),叫我多玩一些成熟的、像大人的遊戲。

  
  「譬如怎樣的遊戲?」我問。他舉了幾個例子,《潛龍碟影》(這種3D動作類、畫面又暗的遊戲,最不拿手了)、《惡靈古堡2》(從沒玩過這種血腥的恐怖遊戲,僵屍實在太嚇人,而且玩二十分鐘就卡關,完全沒有進展)、《太空戰士7》(畫面很漂亮、動畫很好看,可是字太多,完全不知道劇情在演什麼,只知道男主角叫克勞德、女主角是蒂法和愛麗絲,很帥的魔王叫賽菲羅斯)。

  
  總之我通通不擅長。阿文笑我真的很弱,說了很多難聽的話。我知道他是故意想要嗆我、激怒我。換做是別人的話也一定會生氣吧,但我只覺得他說的沒錯。我知道自己並不是一個很厲害的人,在各方面都是這樣,而且也沒有特別想要變強。變強以後,說不定我也會變得和阿文一樣,只想要重複打魔王關了吧。開啟同樣的關卡,做同樣的操作,玩同樣的劇情。如果我們兩人都這樣的話,那有什麼意思呢?我還是只要乖乖在旁邊看,偶爾玩一下就好了。
  
  我猜阿文會想要一直打魔王關,也都是因為我在看的關係吧。如果沒有人知道他很強,那他再強也沒有意義了。

  
  但我其實有點擔心這件事。暑假的最後一個禮拜,我們剛全破新買的《太空戰士8》,他這次很意外什麼也沒做就讓片尾動畫放完。我同樣並不清楚遊戲劇情的細節,只知道大魔王是一個想要把未來、現在、過去全都壓縮在一起的魔女,主角一行人則為了讓時間恢復正常而戰鬥。打敗魔女以後,男主角卻不曉得迷失在哪個時空,他不斷尋找著,回憶漸漸模糊,最後變成一片空白。但後來,忽然女主角找到了他,這個時候背景音樂變成遊戲主題曲,王菲唱的〈Eyes on Me〉,接著就看見世界回到原狀,前面遊戲裡被破壞的東西、死去的人,都一一回來,是個像夢一樣不真實的開心結局。等王菲唱完,開始進入工作人員列表,阿文才突然和我說,他爸爸要他去讀一所私立、要住校的升學型國中。

  
  「怎麼會?也太突然了吧。」我說,他沒有回應,「我一直以為你要跟我讀同一所國中。」

  
  他搖頭,什麼也沒說,按下power鍵切斷了電源,按下open鍵,打開光碟蓋。他難得地靜靜看著光碟漸漸停下來,就像我平常那樣。然後他把光碟取下來。

  
  「送你。」他說。

  
  「可是我沒有主機啊。」

  
  「反正你也破不了。」他說,「而且住校不能玩。」

  
  「等你回來的時候就可以玩了。」

  
  「我會退步。退步我就不想玩了。」他一臉很難過地把光碟塞給我之後就走出房間,去了很久。也許是上廁所。

  
  雖然我已經習慣了他不把話說清楚,但這次我真的不曉得為什麼他會這麼難過。要住校、不能玩電動,真的這麼恐怖嗎?而且他那麼厲害,我相信他放假回來,一定還是可以很輕鬆地通過那些魔王關的。沒有哪一關是阿文過不了的。我腦海裡浮現他又拿起另一片光碟放到主機裡的畫面,想像他按下power鍵,然後光碟開始迅速地旋轉,旋轉,轉得讓人看不清上頭的圖樣。一切就這樣模糊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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