傘(文學生活,聯文201710)



Photo by 白謦瑋

  我喜歡那種很大的傘,最好大到可以讓兩個人在傘底下肩並著肩,一點也不需要偎縮地闊步走。
  
  但這樣的傘,首先是不好找,其次,就算找到了,它也有很難兩全其美之處。因為展開面積廣,傘骨長,布面大,所以通常是既重且貴。若是直傘,非在狂風豪雨等必要危急時,是不會想提取的;若是折疊傘,那麼無雨時攜帶不便的惱怒就能消磨掉暴雨驟降時的慶幸。而如果想要輕一些或便宜一點的,那麼要嘛是傘骨軟弱,要嘛是傘面輕薄,總之並不耐用。當然一定有那種又輕又耐用,挑揀進步技術合成的金屬、選用上乘紮實布料搭配獨門工法所製作的傘,只是它就勢必比這種本來就價格不斐的傘還要再貴一個檔次以上。
  
  覓傘難。以前我曾有過一把很喜歡的自動折疊大傘,幸運地購於促銷特價時,也夠耐用,陪伴度過了好幾年,捱過雷陣雨、颱風天,以及異國的雨雪霜霰。諷刺的是,撐過了波瀾顛沛,卻栽在安穩日常。某天下午天空雲層厚密了起來,而我正在準備搭車回家的路上,趁著那段人行道還有騎樓遮蔽,遂先將傘拿在手上預備著,可雨一直欲降未降,都走進捷運站搭車還沒用上。心就這樣鬆懈了。出站前上廁所時將傘忘在洗手台,等手扶運轉至地面,眼前剎時一片濛白傾瀑,才想起遺留了什麼,匆忙趕回廁所,但傘早已不見蹤影,前後不到五分鐘。四處詢問車站人員未果,確認應是有人順手帶走(其實就是偷走),只能喪氣地等著雨勢稍歇,再到附近便利商店買把輕便透明傘頂著。
  
  透明的塑膠傘面讓人沒有安全感,像把心事全端在行人眼前,急著證明自己清白,彷彿此地無銀三百兩似的。走著走著就突然好想再買把大傘,明知道有可能找到理想折疊傘的店家在剛剛才離開的地方,而附近店家並不太合拍,但因著衝動,卻還是繞道附近店家。一如料想,選項少,品質低,極不划算,可都特地繞來了,不選一把替換手上這支透明傘,怕會更空虛。在老闆那完美說詞的推薦下,遂購入一把米黃色、輕量的折疊大傘。
  
  覓傘難,難在你以為自己可以有選項,其實沒有。於是只好催眠那是自己的選擇,要懂得接受,懂得甘願,即使有些事情就是勉強不來。
  
  但我真正想說的並不是傘。

Photo by 白謦瑋

  接到「文學生活」這個雜誌單元邀約的時候,我正在咖啡廳裡趕著彷彿永遠都趕不完的其他稿子。點開邀稿信件,遲疑了非常久:處在這樣一個幾乎只要醒著就不得不思考這篇文章該寫些什麼、那篇文章該怎麼寫的狀態裡,已經有一段時間了,再加上諸多瑣碎卻又逃不開的雜務,懸著一顆毫無幹勁的心,哪有什麼生活可言呢?而且當時,朋友正碰上感情問題,時不時就來訊尋求安慰;雖然安慰他人能短暫變得堅強一些,可久而久之多少也會受到影響,變得憂愁易感,在那樣被各種事情壓得喘不過氣的情境裡。
  
  朋友愛上一個孩子般任性的男人。他離不開對方,可對方能夠說來就來、說走就走,全然不顧他的感受——或者是他總深刻覺得自己不被顧及——兩個人的關係裡只有對方主導的節奏,一個會讓他受盡折磨的節奏。他知道離開是必須的,知道這段關係不健康也很難長久,但情感上,這一次他竟無法絕決切斷聯繫,只要對方稍微釋出善意,他就又狠不下心,反倒更覺得有義務要照顧、要付出、要甘願。難得前進半步,緊要關頭每每後退十步,終至全面撤守,充滿無謂的犧牲。怎麼辦呢?他問。你太缺乏自信了,我說。愛欲的本質是自身匱乏的投射。越匱乏,投射越深,相處起來就更難以對等平衡,一下想藉由照顧人來抬高自己,一下又哭喊委屈把自己蹲得好低好低。
  
  我太瞭解了。那就是從前的我。
  
  匱乏的人對自己所付出之物有過多的妄想、過高的評價,這又豈止在愛情當中而已。很久以前我曾經領悟過一次,雖然如今時常忘記。
  
  那天回家,無預警地下起了非常大的雨,剛好有機會用那把才剛買沒多久的米黃色折疊傘。興沖沖撐起,過了一兩個路口,沒想到因雨勢過大、傘面太薄,遂開始滲水,且水滲透得愈來愈烈,幾乎是在傘所庇護的小小空間裡降下了另一場雨。原來這是一把破傘。但當下撐也不是,丟也不是,因為不知道丟了會不會更糟,卻也不知道撐著會不會比較好。畢竟它還是一把傘啊,還是能抵禦些什麼吧?腦海又糾結著:可是為什麼明明連簡單的午後雷雨都抵禦不了還想要逞強呢。撐一下,再撐一下吧,然而撐到最後人也狼狽,傘也狼狽,狼狽得好像各自瀟灑地淋得更濕都比較好一樣。
  
  拿到一把破傘有多麼尷尬。在雨之前你什麼都不知道,你不可能知道,甚至你還滿心期待著;傘如果是活的,或許它也是這樣期待著。沒有傘會希望主人淋濕的。
  
  從前的我是傘,和朋友一樣。但現在我想,大概這就是朋友的對象,以及過去曾經被我愛過的(那些倒楣的)人的心情。
  
  多麼悲哀。回到家沖澡,我感到非常無助,非常難過,難過到忽然很渴望文學。過太好的時候不會覺得自己需要什麼文學的,真正需要文學都是在很糟的時候。它不能幫助解決什麼立即的困難。可就是是在這種任何你以為有用的辦法最終都將失靈的情況下,一個本來就明知沒什麼作用的東西,反而格外令人心安。
  
  破傘,暴雨,匱乏的心,逞能的愛。什麼也無法解決,無論是我的,傘的,朋友的。蓮蓬頭的水柱跟外頭的雨有什麼不同呢?問題總像醒來以後還在原地的恐龍,生活的內裡依舊如此原始蠻荒,充滿艱難,往往以落魄告結。
  
  每當有這種體認,卻也是全部的日子裡,我覺得自己最靠近文學的時刻。

Photo by 白謦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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